論文學欣賞之難與樂

欣賞文學,不是一件易事,但肯定是一件樂事。當我們從一篇作品中,領悟到作者的寫作動機,與篇裏的真意,從而感受其深情與至誠,那份滿足和喜悅,真非筆墨所能形容。

宋代文壇,有一個這樣的故事:

一次,蘇東坡在衙門值夜,帶了好朋友李之儀的詩去閱讀。開始時,未能通解其意,一直讀至深夜,始覺靈台開豁,直達作者內心。欣喜之餘,寫下了這段難忘的經歷:

「愁侵硯滴初含凍,喜入燈花欲鬥姘」。

前一句寫出沉思的苦惱,後一句道盡領悟的喜悅。

藝術修養高絕,天才橫溢的蘇東坡,其人的創作境界已登峰造極 – 達「無意不可入,無事不可言」之境。但當其閱覽別人的作品時,依舊有「愁侵硯滴」之歎,可見文學欣賞之事,確非等閒。

然則,欣賞文學為何如此困難,其難處又在甚麼地方呢?我們若細心地作深入的剖析,即知在文學與讀者之間,常存有多種障隔:

(一) 時間之隔 – 喜、怒、哀、樂之情,雖古今人所同有,但由於所處時代不同,兩者對事物的感受與由此而引起情感的反應,未必一樣。六朝時代,偉大的文學家江淹曾經說過:「黯然銷魂者,惟別而已矣。」在交通工具落後,資訊設備全無的古代,妙筆生花的江郎,真箇一語道盡別離的苦況。無怪《別賦》一出,千古傳誦。但時至今日,交通工具異常發達,已可令天涯變咫尺;電訊的飛躍進步,更使人無須促膝便可談心。臨岐賦別。莫說不再有「黯然銷魂」之感,即輕彈熱淚,亦不易一睹。由此可見,古今之異,何只天壤?

(二) 空間之隔 – 中國地大物博,東、西、南、北不惟地理氣候不同,即風土文物,民性習尚亦各異。劉師培論南北文學說:「大抵北方之地,土厚水深,其間多尚實。南方之地,水勢浩洋,民生其地,多尚虛無。民崇實際,故所作之文,不外記事,析理二端。民尚虛無,故所作之文,多為言志抒情之作。」雖然,北人固有言志抒情,南人亦有記事析理。但無論如何,處不同的地方,作品表現於藝術上,總自不同。試看同是描寫黃昏,范仲淹「四面邊聲連角起,千嶂裏,長煙落日孤城閉。」(《漁家傲》)與秦少游「斜陽外,寒鴉數點,流水繞孤村。」(《滿庭芳》)一悲壯,一蕭條,意境多麼殊異?劉勰於《文心雕龍》《物色篇》論屈原的作品說:「山林皋壤,實文思之奧府,屈平所以能洞鑒風之情者,抑亦江山之助乎?」可見山川文物對文學影響之深。「此空間」的人,讀「彼空間」作者的文章,那能不份外小心?

(三) 人我之隔 – 人之氣性,各自不同,有豪邁奔放,亦有多愁善感。故發而為文,便有陽剛與陰柔之別。此《文心雕龍‧體性篇》所云:「性情所鑠,陶染所凝」是也。試觀下面三人的賦別詩:

渭城曲          王維

渭城朝雨浥輕塵,客舍青青柳色新。

勸君更進一杯酒,西出陽關無故人。

 

金陵酒肆留別    李白

風吹柳花滿店香,吳姬壓酒勸客嘗。

金陵子弟來相送,欲行不行各盡觴。

請君試問東流水,別意與之誰短長。

夜雨寄北        李商隱

君問歸期未有期,巴山夜雨漲秋池。

何當共剪西窗燭,卻話巴山夜雨時。

別雖一緒,而情有不同。王維的殷勤周至,李白的豪邁灑脫,李商隱的蘊藉含蓄,皆與其人之氣性有關,絕非力強或矯飾可至。當我們欣賞文學作品時,怎能忽略作者的時代背景,遭際與性情?

(四) 閱歷之隔 – 古今大家,其人俱見多識廣,閱歷豐富。不但周覽名山大川,且亦飽嘗人生苦樂。故所為文,內涵豐贍,神妙無窮。讀書時,若稍為大意,精妙之處,便很容易為所忽略。若時人談宋詞,往往蘇辛並舉,皆以豪放派稱之。至令在一般讀者的心目中,彷彿蘇、辛二人,風格大致相同。其實,當我們細心推敲,即發覺兩位詞人風格雖同屬豪放,但氣質卻有不同,試略析如下:

第一、以際遇而論:東坡雖遭時不偶,大才難展,但無家國之恨,故終能以豁達處之。入於詞中,則豪邁中見空靈。稼軒生逢亂世,有家國沉淪之痛。其復國壯志,又為主和派所抑。忠憤鬱勃之氣,發而為詞,遂覺磊落英多。

讀者倘閱歷欠豐,又未能盡力搜求資料,細意體會作者生平,則其與作者之心,自然相去  去益遠!

(五)學養之隔 — 《體性篇》云:「學有深淺,習有雅鄭。」文章事理之深淺,繫乎學力之程度。而能經受時空考驗的佳構,作者必然學養甚深,文字之間,往往平凡中寓真意,淺近中涵深思,讀者非有豐富學識,不易領略。例如:

陶淵明《五柳先生傳》云:「好讀書,不求甚解,每有會意,便欣然忘食。」這幾句說話,用定淺易,相信很少人會覺得它難懂。事實是否如此呢?假如我們以欣賞文學的覺度去認識它,即會發覺事情並不如想像中這般簡單。雖然,這幾句話表面看來,只是作者(即五柳先生)自道其讀書的態度。但當我們深究一層,則知陶淵明的讀書態度即其人生態度。而此人生態度與當時的政治背景、社會背景與學述背景,均有密切關聯。亦即是說,要真正認識靖節先生讀書態度之所從來,必須研究他的政治觀、社會觀及學術觀。由於篇幅所限,政治與社會,暫且不談,現在從學術背景方面,分析一下這幾句話的出處:

漢代學術,自出現今古文經之爭後,兩派學者各持其說,馳騁當世,互相對立。簡括言之,今文家主儒者須通天、地、人,於是在儒學之內,滲以陰陽五行之說以解釋經旨;重微言大義。古文家則推尚尚代典章文物,反對讖諱之說;探求字義以箋注經文;多詳章句訓詁。由於彼此立說不同,主張有別,為支持己見,所著解說,動輒數十萬言。如後漢周防撰《尚書雜記》三十二篇,四十萬言;伏恭為《齊詩章句》亦二十萬言。一時風氣所趨,遂形成後世所譏詆的「章句小儒,破碎大道。」之病。「五柳先生」所云「甚解」,即指此而言。

晉宋年間,清談風氣盛行,儒學固無復昔日地位,但當時思想界,除玄學、道教、佛教各有支持者外,經學於慘淡之中,仍不乏衛道之輩。表現於學術上,雖無春秋戰國時代「百家爭鳴」的氣象,但由於各有所主,且牽涉到政治利益問題,故亦出現過不少爭持。如桓玄曾作《沙門應敬王者論》,以貶抑佛教;慧遠則寫了《沙門不敬王者論》,表示抗爭。此種現象,以淡泊名利,崇尚「自然主義」的「五柳先生」視之,當屬毫無意義,亦過於執著。可見「好讀書,不求甚解」實陶淵明於深沉感受中的有感而發。後人不察,誤以「五柳先生」讀書如走馬看花,只觀大意,甚或取易避難,此實未能突破「學養之隔」所致。試想想「每有會意,便欣然忘食!」是何等境界?豈是「走馬看花」所能得之。

一代文豪韓愈在《答李翊書》中曾經說過這樣的話:「抑愈所謂望夫了之門牆而不入於其宮者,焉足以知是且非耶?」此雖為文公自謙之詞,但若證之前述五種「障隔」,與文公學文經歷之艱苦,則又可知文公之語,斷非完全出於客套。故作為一個文學欣賞者,要「得其門而入」,以「見宗廟之美」,必須讓自己養成具有下列各項條件:

(一) 學養足 – 古人說:「學然後知不足,教然後知困。」要成為一個夠水準的文學欣賞者,先決條件,必須具備足夠的學養。雖未必能博通今古,但起碼對學問要時刻保持濃厚興趣,與孜孜不倦追求新知的精神。

(二) 見聞廣 – 「讀萬卷書,不如行萬里路。」有些知識未必能從書本得到,又縱或書本有所記載,亦遠不如親身經歷。故要認真欣賞文學作品,除須時刻充實自己的學問外,最好還能多作遊歷,對各方面的生活多作體驗,增廣見聞,以幫助對文學的了解。

(三) 想像豐 – 莊子說:「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。」故所謂學養足,見聞廣,始終有一定的限度。千古文章,議論無奇不有,內容無所不包。假如每一篇作品,都要憑十足的學養與真實的見聞去理解它,實在不可能。因此我們在欣賞文學時,除了充分利用個人的學養與識見外,還應盡量發揮自己豐富的想像力。突破時空的限制,去細心領略作品的內容與意境。如何將想像力充分發揮,單談理論,似乎略嫌抽象。這裏不妨舉一實例:

錢塘湖春行       白居易

孤山寺北賈亭西,水面初平雲腳低。

幾處早鶯爭暖樹,誰家新燕啄春泥?

亂花漸欲迷人眼,淺草纔能沒馬啼。

最愛湖東行不足,綠楊陰裏白沙堤。

一眼望去,大家都知道這是一首描寫功夫十分到家的好詩。它的好處不在於寫出錢塘湖美麗的春景,而在於不著痕跡之中,顯示出「行」的動感。試舉詩中第五句作一分析:

「亂花漸欲迷人眼」,著一「亂」字,已將錢塘湖畔可同品種、不同大小、不同位置、不同顏色,在輕風中搖曳生姿,爭姘鬥麗的花朵,展現於讀者眼前 – 這正是作者當時行進中瀏覽所得的印象。讀者如非發揮豐富的想像力,不易於一字之中,領略出如此優美的境界。

(四) 感情真 – 有人說:「欣賞文學是再一次的創作。」所謂「再一次的創作」,斷非憑空臆想;而是通過細心的閱讀,去體會出作品的作意,從而分析其主旨,與欣賞其高妙的寫作技巧。要做到這境界,我們除以理性分析有關資料外,亦須以一份如赤子般純真的感情去體味作者的喜、怒、哀、樂,以悲憫的態度去感受其深情與至誠。不幸,現代人慣於營營逐逐的生活,且飽受功利主義的薰陶,最缺乏悲天憫人的情懷。表現於文學欣賞時,遂顯得格格不入。茲舉一例予以說明:

蘇軾《記承天寺夜遊》,乃一擲地有聲佳作,被選為香港中學中文教材。可惜,一般教科書的編者,於本文的精妙之處,多未能有所體會,故對「何夜無月,何處無竹柏?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!」中「閑人」二字,作出了錯誤的演繹。

某教本註云:「當年蘇軾任團練副使,官位低微,職務也空閒,故自謂『閑人』。」

這種解釋純屬望文生義,離題遠甚,真使人啼笑皆非。蘇公泉下有知,真不知作何感想?劉海峰論文說:「理不可以直指也,故即物以明理;情不可以顯言也,故即事以寓情。」欣賞文學的人應該知道詩有「詩眼」,文有「結穴」。「蘇文」的「結穴」即在「閑人」二字。要認識此中真意,須對蘇公昔日在黃州的生活先有一概略的了解:

宋神宗元豐三年(1080)「烏台詩案」後,蘇軾死裏逃生,被遷至黃州(時年四十五歲)。約百日的牢獄生涯(元豐二年八月十八日 – 十二月二十九日),使其在精神上與肉體上,經歷了煉獄般的磨煉。出獄後,他的思想改變了,人生的境界改變了,文學的風格也改變了。黃州五年,可說是他創作生涯最璀璨的時期。不少膾炙人口的佳作,都成就於這一年代。雖然,從內容觀之,他的詩詞已由怨憤譏刺,轉變為空靈閒適。但在實際生活中,他絕對不是一個「閑人」。不要以為他官位低微,無案牘之累,便一定清閒自在。且看「東坡八首」的前序,蘇公如何道說自己的生活:

余至黃二年,日以困匱。故人馬正卿哀予乏食,為郡中請故營地數十畝,使得躬耕其中。地既久荒,為茨棘瓦礫之場,而歲又大旱。墾闢之勞,筋力殆盡。釋耒而嘆,乃作是詩。自愍其勤,庶幾來歲之入,以忘其勞焉。

除卻筋力的辛勞外,精神上,蘇公亦不見得真正閒適。且看元豐五年九月寫成的《臨江仙》:

夜飲東坡醒復醉,歸來髣彿三更。家童鼻息已雷鳴。敲門都不應,倚杖聽江聲。長恨此身非我有,何時忘卻營營?夜闌風靜穀紋平,小舟從此逝,江海寄餘生。

詞末兩句:「小舟從此逝,江海寄餘生。」似乎顯示蘇東坡久經波折之餘,欲拋開俗世,作逍遙餘生之想。但再看前面兩句:「長恨此身非我有,何時忘卻營營?」則又可覷知他確是「身在江湖,心存魏闕」,對家國未嘗忘情。只歎我們偉大的詞人,生就一副率直敢言的性格,乃不容於當道,遂至長期遭受貶抑,生活於痛苦無奈之中。

「何夜無月?何處無竹柏?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!」表面看來,雖似安祥自足,但若知作者與友人張懷民俱滿腔抱負而同遭貶謫,則兩人當時的心境,可以想見。「閑人」二字,豈不正道盡失意人的落幕?當我們細心玩味這幾句話,不期然感受到作者的內心,隱隱然有「冠蓋滿京華,斯人獨憔悴」的感慨。這份沉鬱的苦悶,我們若不能以真情接之,如何能與作者產生共鳴?

(五) 訓詁明 – 我國歷史悠久,文章之變,代各不同。年代愈遠,則變化愈甚。故中文課程裏的文言文,往往使學者望而生畏。誠然,現代人讀古人文章,自然不易盡識。以字義而言,即有「一字數義」或「數字一義」之別。讀者務必於此深下功夫,仔細研究,以領略其奧義。若欣賞時掉以輕心,望文生義,或一以己意紬繹詮釋,不但與原文意義相去甚遠,甚或背道而馳。試觀歐陽修寫《新五代史》記用兵之事,對攻、伐、討、征四字的用法:兩軍相交,處同等地位者,謂之「攻」,以大壓小,一大國攻打一小國,或中央政府軍隊攻打一地方,則用「伐」;對方確實有罪,稱「討」;天子親自率兵,則謂之「征」。一字之中蘊含深意,褒貶在其中。這種寫法,古人稱之為「春秋筆法」。

文學世界,是一個美麗的世界,觸目繁花異卉,幽壑奇峰,既足以遊目騁懷,更可與古人為友 – 遊天姥而謫仙結伴,訪赤壁則子瞻偕行,感時傷亂,分憂幸有詩聖,種豆採菊,南山喜識陶公。讓思想騁馳,任感情奔放。於直接以觸以受之外,而間接亦有所觸所受。此正梁任公所云:「身外之身,世界外之世界」。賞心樂事,孰有逾於斯乎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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